十二月之后

Created time
Dec 15, 2022 12:15 AM
date
Dec 1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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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ter-covid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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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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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清零政策放开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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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生活讓人惆悵 這條路是怎麼走上” ——兄弟本色 G.U.T.S《迷途羔羊》
1 最近发生的一个变化是,我和父母的每周视频时长竟然都能超过半个小时。但这并非是由于我开了窍,掌握了和长辈对话的技能;而是因为另一个颇为讽刺的由头:我妈两个月前去郑州看我姥姥,没想到因为防疫政策收紧,就此困在了外地。于是我们三人三地,话题全部变成了我妈被封控影响的日常生活。
这两个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事情又没有发生。政策时松时紧,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变得一波三折:比如我二舅陪二舅妈回疆省亲,去了没几天就开始封控,又过了十几天,他们抓到了某个政策的空当而自驾离开,好不容易回到家后被勒令居家隔离,门口被居委会拴了铁链;比如我妈被规定只能在小区内遛弯,看到有人大摇大摆地开车进出而无人拦截,也看到有人借助小区围墙的“狗洞”悄悄地爬进爬出;比如我妈因为疫苗记录导致进出场所扫码显示异常,但某一天警报声突然消失了,她一查历史,自己竟然多了条加强针的记录……每一回讲着讲着,我妈就会总结一句“大家早都撑不住了!”,但下一秒就是“再等等看吧,能怎么办呢。”
我在打下这些字的时候充满了疲惫。封控之下的时间陷入了一片混沌,每件事我都无法给出具体的节点,只能用似是而非的词语来估算。与此同时,这三年中文世界充斥了太多的词语,他们被凭空造出、肆意使用、又随意丢弃;与之对应的,又有很多词汇的意义被永久地改变了。我仿佛知道每个词语的含义,但又什么都不清楚。我抗拒这样的语言,但又想不出什么对应的词语来替代。
十月底的时候,我和牧歌聊起了回京的困难。她给我转发了一段她和别人的聊天记录,里面出现了“网格员”、“前后管”、“混采”等词语。对话很流畅,但我看得很吃力: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不清楚在表达什么。当然,如果我稍加思索,还是能领会大部分的意思。但在知晓含义之后,我却又不由地对自己生气:为什么我要弄明白这些?为什么我要因为这种无意义的词语导致的信息差而陷入和朋友无法交流的境地?
2 在英文世界里,我的生活早已恢复了正常。说不清到底是在哪一个节点,我彻底丧失了对美国疫情的关注,也很难从日常生活中感受到新冠的影响。可能因为最近的聚会和旅行太多,我听到的感染的也多了一些,但大家休养几天也就结束了,也不再会提起这个话题。病毒并没有凭空消失,大家心态却已完全不同。年末的节日气氛实在太浓,过去的一周里,大家沉浸感恩节、黑色星期五的促销活动、世界杯的狂欢里。这里有太多事情可以分散注意力,而中国发生的事情只是非常小的一块,遥远又魔幻。半年前,一个美国同学好奇地问起国内的防控措施,彼时恰逢上海封城,“动态清零”喊得震天响。我试图向他解释这个政策,憋了半天,只想出一句蹩脚的“dynamic zero-policy”。对方不明白“dynamic”,觉得很新奇,笑着问我这个政策是什么意思;我愣了一下也笑了,因为突然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在中文世界里,防控依然是最大的话题。这一周的心情仿佛乘坐过山车,每天都因为接受过载的信息而感到混乱,大概是因为时差,每天醒来总能在社交媒体上刷到骇人听闻的消息或者视频,但过几个小时后就会消失不见,仿佛一场噩梦。这些事情无法通过社交媒体向身在国内的朋友求证,只能和同样在异国他乡的同学面对面聊起几句。
可悲的是,我和国内的联结似乎只剩下了疫情,就算我和国内的朋友聊日常,最后也会绕回到防控上来。一旦触碰了这个话题,很多时候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多此一举,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开始我还会因为关注到某个地方政策的调整和变化,而习惯性地向住在当地的朋友问一句“最近怎么样”;而近几个月,新闻应接不暇,活跃的对话框却也越来越少,偶有几个也是互相关心的车轱辘话。我依然很珍视这些挂念,但除此之外,我越来越难感知对方的情绪和想法,也许避而不谈是最安全的选择,也许说再多也无法改变什么。
但我最近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是,这种谈话聊到细节时还会指向一种意外的结局:没有任何征兆地激怒对方。
就在上周,我问我爸能不能自驾开车去把我妈接回来,不走高速,只走乡间小道。我爸说不行。我说那半夜走,我爸又说不行。我想象不出每条路都有关卡的情形,以为只要绕点路、花点时间,回家总归会有办法的,就多问了几句我爸躲过查验的可能性。没想到他突然就火了:“你不要天真了!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情绪莫名其妙地失控,这股无名之火突然就撒在了我身上。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了L身上。他前两天在朋友圈批评最近的政策,没有分组可见,结果招来了他爸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回头有什么事不都是找我们麻烦!”
曾经我以为我能成为一座桥;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堵墙,接收了两遍的声音,夹杂着好奇、谩骂、不理解,但我什么都不能无法回应,仅此而已。
3
最新的动态是,国内的政策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是我妈在药店买到了布洛芬和泰诺,坐高铁回家也迅速提上了日程。
“最近应该不会再变了。”今晚的视频电话里,我爸非常笃定地跟我说。
我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相信日常还能够回来。
于我而言,生活早已变成了一场轮盘赌,每个人都被枪口抵在额头,“啪”地一声,扳机被扣下,耳边有一个声音说:“轮到你了”。射出的是空气还是子弹,只有天知道。
祝你好运,祝我好运,祝我们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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